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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盟余光中

时间:2023-08-11 17:15:26 文/孙小飞老师 文学学文网www.xuewenya.com

  山,在那上面等他。从一切历书以前,峻峻然,巍巍然,从五行和八卦以前,就在那上面等他了。树,在那上面等他。从汉时云秦时月从战国的鼓声以前,就在那上面。就在那上面等他了。虬虬蟠蟠,那原始林。太阳,在那上面等他。赫赫洪洪荒荒。太阳就在玉山背后。新铸的古铜锣。当的一声轰响,天下就亮了。

  这个约会太大,大得有点像宗教。一边是,山。森林,太阳,另一边,仅仅是他。山是岛的贵族,正如树是山的华裔。登岛而不朝山,是无礼。这山盟,一爽竟爽了20年。其间他曾经屡次渡海,膜拜过太平洋和巴士海峡对岸,多少山。在科罗拉多那山国一闭就闭了两年。海拔一英里之上,高高晴晴冷冷,是六百多天的乡愁。一万四千英尺以上的不毛高峰,狼牙交错,白森森将他禁锢在里面,远望也不能当归,高歌也不能当注。他成了世界上最高的浪子,石囚。只是山中的岁月,太长,太静了,连摇滚乐的电吉它也不能一声划破。那种高高在上的岑寂,令他不安。一场大劫正蹂躏着东方,多少族人在水里,火里,唯独他学桓景登高避难,过了两个重九还不下山。

  春秋佳日,他常常带了四个小女孩去攀落矾山。心惊胆战,脚麻手酸,好不容易爬到峰巅。站在一丛丛一簇簇的白尖白顶之上,反而怅然若失了。爬啊爬啊爬到这上面来了又怎么样呢?四个小女孩在新大陆玩得很高兴。她们只晓得新大陆,不晓得旧大陆。“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忽然他觉得非常疲倦。体魄魁梧的昆仑山,在远方喊他。母亲喊孩子那样喊他回去。那昆仑山系,所有横的岭侧的峰,上面所有的神话和传说。落矾山美是美雄伟是雄伟,可惜没有回忆没有联想不神秘。要神秘就要峨嵋山五台山普陀山武当山青城山庐山泰山,多少寺多少塔多少高僧、隐士、豪侠。那一切固然令他神往,可是最最亲心的,是噶达素齐老峰。那是昆仑山之根,黄河之源。那不是朝山,是回家,回到一切的开始。有一天应该站在那上面,下面摊开整幅青海高原,看黄河,一条初生的脐带,向星宿海吮取生命。他的魂魄,就化成一只雕,向山下扑去。浩大圆浑的空间,旋,令他目眩。

  那只是,想想过瘾罢了。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747才是一只越洋大雕,把他载回海岛。1972年。昆仑山仍在神话和云里。黄河仍在诗经里流着。岛有岛神,就先朝岛上的名山吧。

  上山那一天,正碰上寒流,气温很低。他们向冷上加冷的高处出发。朱红色的小火车冲破寒雾,在渐渐上升的轨道上奔驰起来,不久,嘉义城就落在背后的平原上了。两侧的付蔗田和香蕉变成相思树和竹林。过了竹崎,地势渐高渐险,轨旁的林木也渐渐挺直起来,在已经够陡的坡上,将自己拔向更高的空中。最后,车窗外升起铁杉和扁柏,像十里苍苍的仪队,在路侧排开。也许怕风景不够柔媚,偶尔也亮起几树流霞一般明艳的樱花,只是惊喜的一瞥,还不够为车道镇一条花边。

  路转峰回,小火车呜呜然在狭窄的高架桥上驰过。隔着车窗,山谷愈来愈深,空空茫茫的云气里,脚下远远地,只浮出几丛树尖,下临无地,好令人心悸。不久,黑黝黝的山洞一口接一口来吞噬他们的火车。他们咽进了山的盲肠里,汽笛的惊呼在山的内脏里回荡复回荡。阿里山把他们吞进去吞进去又吐出来,算是朝山之前的小小磨练。后来才发现,山洞一共49条,窄桥一共89座。一关关闭上去,很有一点西游记的味道。

  过了十字路,山势益险,饶它是身材窈窕的迷你红火车,到三千多尺的高坡上,也回身乏术了。不过,难不倒它,行到绝处,车尾忽然变成车头,以退为进,潇潇洒洒,循着Z字形zigzagzig那样倒溜冰一样倒上山去。同时森林愈见浓密,枝叶交叠的翠盖下,难得射进一隙阳光。浓影所及,车厢里的空气更觉得阴冷逼人。最后一个山洞把他们吐出来,洞外的天蓝得那样澈底,阿里山,已经在脚下了。

  终于到了阿里山宾馆,坐在餐厅里。巨幅玻璃窗外,古木寒山,连绵不绝的风景匍匐在他的脚下。风景时时在变,白云怎样回合群峰就怎样浮浮沉沉像嬉戏的列岛。一队白鸽在谷口飞翔,有时退得远远的,有时浪沫一样地忽然卷回来,眺者自眺,飞者自飞。目光所及,横卧的风景手卷一般展过去展过去展开米家霭霭的烟云。他不知该餐脚下的翠微,或是,回过头来,满桌的人间烟火。山中清纯如酿的空气,才吸了几口,饥意便在腹中翻腾起来。他饿得可以餐赤松子之霞,饮麻姑之露。

  “爸爸,不要再看了。”佩珊说。

  “再不吃,樟肉就要冷了。”咪也在催。

  回过头来,他开始大嚼山珍。

  午后的阳光是一种黄澄澄的幸福,他和矗立的原始林和林中一切鸟一切虫自由分享。如果他有那样一把剪刀,他真想把山上的阳光剪一方带回去,挂在他们厦门街的窗上,那样,雨季就不能围困他了。金辉落在人肌肤上,干爽而温暖,可是四周的空气仍然十分寒冽,吸进肺去,使人神清意醒,有一种要飘飘升起的感觉。当然,他并没有就此飞逸,只是他的眼神随昂昂的杉柏从地面拔起,拔起百尺的尊贵和肃穆之上,翠纛青盖之上,是蓝空,像传说里要我们相信的那样酷蓝。

  而且静。海拔七千英尺以上那样的,万籁沉淀到底,阒寂的隔音。值得歌颂的,听觉上全然透明的灵境。森林自由自在地行着深呼吸。柏子间闭落在地上。绿鸠像隐士一样自管自地吟啸。所以耳神经啊你就像琴弦那么松一松吧今天轮到你休假。没有电铃会奇袭你的没有电话没有喇叭会施刑。没有车要躲灯要看没有繁复的号码要记没有钟表。就这么走在光洁的青板石道上,听自己清清楚楚的足音,也是一种悦耳的音乐。信步所之,要慢,要快,或者要停。或者让一只蚂蚁横过,再继续向前。或者停下来,读一块开裂的树皮。

  或者用惊异的眼光,久久,向僵死的断树桩默然致敬。整座阿里山就是这么一所户外博物馆,到处暴露着古木的残骸。时间,已经把它们雕成神奇的艺术。虽死不朽,丑到极限竟美了起来。据说,大半是日治时代伐余的红桧巨树,高贵的躯干风中雨中不知矗立了千年百年,坎坎的斧斤过后,不知在什么怀乡的远方为栋为梁,或者凌迟寸碟,散作零零星星的家具器皿。留下这一盘盘一蛇蛇硕老无朋的树根,夭矫顽强,死而不仆,在日起月落秦风汉雨之后,虬幡纠结,筋骨尽露的指爪,章鱼似的,犹紧紧抓住当日哺乳的后土不放。霜皮龙鳞,肌理纵横。顽比锈钢废铁,这些久僵的无头尸体早已风化为树精木怪。风高月黑之夜,可以想见满山蠢蠢而动,都是这些残缺的山魈。

  幸好此刻大阳犹高,山路犹有人行。艳阳下,有的树桩削顶成台,宽大可坐10人。有的扭曲回旋,畸陋不成形状。有的枯木命大,身后春意不绝,树中之王一传而至二世,再传而至三世,发为三代同堂,不,同根的奇观。先主老死柏槁,蚀成一个巨可行牛的空洞;父王的僵尸上,却亭亭立着青翠的王子。有的昂然庞然,像一个象头,鼻牙嵯峨,神气俨然。更有一些断首缺肢的巨桧,狞然戟刺着半空,犹不甘忘却,谁知道几世纪前的那场暴风雨,劈空而来,横加于他的雷殛。

  正嗟叹间,忽闻重物曳引之声,深甸甸地,辗地而来。异声愈来愈近,在空山里激荡相磨,很是震耳。他外文系出身,自然而然想起凯兹奇尔的仙山中,隆隆滚球为戏的那群怪人。大家都很紧张。小女孩们不安地抬头看他。辗声更近了。隔着繁密的林木,看见有什么走过来。是——两个人。两个血色红润的山胞,气喘咻咻地拖着直径几约两呎的一截木材,辗着青石板路跑来。怪不得一路上尽是细枝枝道,每隔尺许便置一条。原来拉动木材,要靠它们的滑力。两个壮汉哼哼哈哈地曳木而过,脸上臂上,闪着亮油油的汗光。

  姐妹潭一掬明澄的寒水,浅可见底。迷你小潭,传说着阿里山上两姐妹殉情的故事。管它是不是真的呢,总比取些道貌可惜的名字好吧。

  “你们四姐妹都丢个铜板进去,许个愿吧。”

  “看你做爸爸的,何必这么欧化?”

  “看你做妈妈的,何必这么缺乏幻想。管它。山神有灵,会保佑她们的。”

  珊珊、幼珊、佩珊。相继投入铜币。眼睛闭起,神色都很庄重,丢罢,都绽开满意的笑容。问她们许些什么大愿时,一个也不肯说。也罢。轮到最小的季珊,只会嬉笑,随随便便丢完了事。问她许的什么愿,她说,我不知道,姐姐丢了,我就要丢。

  他把一枚铜币握在手边,走到潭边,面西而立,心中暗暗祷道:“希望有一天能把这几个小姐妹带回家去,带回她们真正的家,去踩那一片博大的后土。新大陆,她们已经去过两次,玩过密西根的雪,涉过落矶山的溪,但从未被长江的水所祝福,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后土上去朝山,站在全中国的屋脊上,说,看啊,黄河就从这里出发,长江就在这里吃奶。要是可能,给我70岁或者65,给我一间草庐,在庐山,或是峨嵋山上,给我一根藤杖,一卷七绝,一个琴憧,几位棋友,和许多猴子许多云许多鸟。不过这个愿许得太奢侈了。阿里山神啊,能为我接通海峡对面五岳千峰的大小神明吗广

  姐妹潭一展笑靥,接去了他的铜币。

  “爸爸许得最久了。”幼珊说。

  “到了那一天,无论你们嫁到多远的地方去,也不管我的事了。”他说。

  “什么意思吗?”

  “只有猴子做我的邻居。”他说。

  “哎呀好好玩!”

  “最后,我也变成一只——千年老猿。像这样。”他做出欲攫季珊的姿态。

  “你看爸爸又发神经了。”

  慈云寺缺乏那种香火庄严禅房幽深的气氛。岛上的寺庙大半如此,不说也罢。倒是那所“阿里山森林博物馆”,规模虽小,陈设也简陋单调,离国际水准很远,却朴拙天然,令人觉得可亲。他在那里面很低回了一阵。才一进馆,颈背上便吹来一股肃刹的冷风。昂过头去。高高的门媚上,一把比一把狞恶,排列着3把青锋逼人的大钢锯。森林的刽子手啊,铁杉与红桧都受害于你们的狼牙。堂上陈列着阿里山五木的平削标本,从浅黄到深灰,色泽不一,依次是铁杉、峦大杉、台湾杉、红柱、扁柏。露天走廊通向陈列室。阿里山上的飞禽走兽,从云豹、麂、山猫、野山羊、黄鼠狼到白头鼯鼠,从绿鸠、蛇鹰到黄鱼(号鸟),莫不展现它们生命的姿态。一个玻璃瓶里,浮着一具小小的桃花鹿胚胎,白色的胎衣里,鹿婴的眼睛还没有睁开。令他低回的,不是这些,是沿着走廊出来,堂上庞然供立,比一面巨鼓还要硕大的,一截红桧木的横剖面。直径宽于一只大鹰的翼展,堂堂的木面竖在那里,比人还高。树中高贵的族长,它生于宋神宗熙宁十年,也就是西元1777年。中华民国元年,也就是明治45年,日本人采伐它,千里迢迢,运去东京修造神社。想行刑的那一天,须髯临风,倾天柱,倒地根,这长老长啸仆地的时候,已经有835岁的高龄了。一个生命,从北宋延续到清末,成为中国历史的证人。他伸出手去,抚摸那伟大的横断面。他的指尖溯帝王的朝代而入,止于八百多个同心圆的中心。多么神秘的一点,一个崇高的生命便从此开始。那时苏轼正是壮年,宋朝的文化正盛开,像牡丹盛开在汴梁,欧阳修墓上犹新,黄庭坚周邦彦的灵感犹畅。他的手指按在一个古老的春天上。美丽的年轮轮回着太阳的光圈,一圈一圈向外推开,推向元,推向明,推向清。太美了。太奇妙了。这些黄褐色的曲线,不是年轮,是中国脸上的皱纹。推出去,推向这海岛的历史。喏,也许是这一圈来了葡萄牙人的三桅战船。这一年春天,红毛鬼闯进了海峡。这一年,国姓爷的楼船渡海东来。大概是这一圈杀害了吴凤。有一年龙旗降下升起太阳旗。有一年他自己的海轮来泊在基……不对不对,那是最外的一圈之外了,喏,大约在这里。他从古代的梦中醒来,用手指划着虚空。

  “爸爸,你在干什么呀?”季珊抬头看着他。

  他抓住她的小手指,从外向内数,把她的指尖按在第十六圈上。

  “公公就是这一年。”他说。

  “公公这一年怎么啦?”她问。

  走回宾馆,太阳就下山了。宋朝以前就是这样子,汉以前周以前就是这太阳,神农和隧人以前。在那尊巨红偿的心中,春来春去,画了八百圈年轮的长老,就是这太阳。在它眼中,那红桧和岛上一切的神木,都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吧。后羿留给我们的,这太阳。

  此刻它正向谷口落下去,像那巨红桧小时候看见的.那样,缓缓落了下去。千树万树,在无风的岑寂中肃立西望,参加一幕壮丽无比的葬礼。火葬烧着半边天。宇宙在降旗。一轮橙红的火球降下去,降下去,圆得完美无憾的火球啊怪不得一切年轮都是他的摹仿因为太阳造物以他自己的形象。

  快要烧完了。日轮半陷在暗红的灰烬里,愈沉愈深。山口外,犹有殿后的霞光在抗拒四围的夜色,横陈在地平线上的,依次是惊红骇黄怅青铜绿和深不可泳的诡蓝渐渐沉溺于苍黛。怔望中,反托在空际的林影全黑了下来。

  最后,一切都还给纵横的星斗。

  但是太阳会收复世界的,在玉山之颠。在崦嵫山里这只火凤凰会铸冶新的光芒。高处不胜苦寒。他在两条厚毛毯里,瑟缩犹难入梦,盘盘旋旋的山路,还在腿上作麻。夜,太静了。毛黑茸茸的森林似乎有均匀的鼾息。不要错过日出不要,他一再提醒自己。我要亲眼看神怎样变戏法,那只火凤凰怎样突破蛋黄怎样飞起来,不要错过不要。他似乎枕在一座活火山上,有一种美丽的不安。梦是一床太短的被,无论如何也盖不完满。约会女友的前夕,从前,也有过这症状。无以名之,叫它做幸福症吧。睡吧睡吧不要真错过了不要。

  走到祝山顶上,已经是6点半了。虽然是华氏40度的气温,大家都喘着气,微有汗意。脸上都红通通的,“阿里山的姑娘”,他戏呼她们。天色透出鱼肚白,群峰睡意尚未消尽。雾气在下面的千壑中聚集。没有风。只有一只鸟,在新鲜的静寂中试投着它的清音。啾啾唧啾啾唧啭啭唧唧。屏息的期待中,东方的天壁已经炙红了一大片。“快起来了,快起来了。”他回过头去,观日楼下的广场上,已然麇集了百多位观众,在迎接太阳的诞生。已经冻红的脸上,更反映着熊熊的霞光。

  “上来了!”

  “上来了!”

  “太阳上来了上来了!”

  浩阔的空间引爆出一阵集体的欢呼。就在同时,巍峨的玉山背后,火山猝发一样迸出了日头,赤金晃晃,千臂投手向他们投过来密密集集的标枪。失声惊呼的同时,一阵刺痛,他的眼睛也中了一枪。簇新的光,簇新簇新的光,刚刚在太阳的丹炉里炼成,猬集他一身。在清虚无尘的空中飞啊飞啊飞了八分钟,扑到他身上这簇光并未变冷。巨铜锣玉山上捶了又捶,神的噪音金熔熔的赞美诗火山熔浆一样滚滚而来,观礼的凡人全擎起双臂忘了这是一种无条件降服的仪式在海拔七千英尺以上。一座峰接一座峰在接受这样灿烂的祝福,许多绿发童子在接受那长老摩拳头颅。不久,福建和浙江也将天亮。然后是湖北和四川。庐山与衡山。秦岭与巴山。然后是漠漠的青海高原。溯长江溯黄河而上噫吁戏危乎高哉天苍苍野茫茫的昆仑山天山帕米尔的屋顶。太阳抚摸的,有一天他要用脚踵去膜拜。

  可是他不能永远这样许下去,这长愿。四个小女孩在那边喊他。小红火车在高高的站上喊他,因为嘉义在下面的平原上喊小红火车。该回家了,许多声音在下面那世界喊他。许多街许多巷子许多电话电铃许多开会的通知限时信。许多电梯许多电视天线在许多公寓的屋顶。许多许多表格在阴暗的许多抽屉等许多图章的打击。第二手的空气。第三流的水。无孔不入无坚不摧,文明的赞美诗,噪音。什么才是家呢?他属于下面那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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