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岛散文
一年中,我总怀着温馨的情感等待短短的枯水季,它并不像儿童等待一只水果,情一人等待一个夜晚那样,抱有明确的目的。我只是喜欢在枯水季的那段时光独自去江心的小岛盘桓。天地空空阔阔的,精神清清爽爽的。
这条江从春流到夏,从秋流到冬,终于流到了几乎穷竭的时候,它全部的底蕴都显露出来,犹如奄奄一息的母亲,对整年抱在怀中溺爱不已的小岛也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撒手了。
我走出城市的峡谷,走出一片厚重的阴影,看冬天的陽光在这里大幅大幅地展开。沙滩伸出颀长的手臂,似乎要伸向天的尽头。昔日的渔人呢?昔日的帆影呢?地平线如弓弦,被沙滩拉出一个饱满的弧度。我躺在温一软的沙床上,感觉天地是一间敞亮舒适的房子,也许真有一个上帝,他就是房东,也许没有上帝,这房子既不要购置,也无须租赁。
但我只是一个行色匆匆的过客,没有更好的情形。宴会是别人的,歌笑是别人的,名利也是别人的。我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破坏了蜘蛛的把戏,粉碎了老鼠的阴谋,这些都无足挂齿。一些书籍用它们陈旧发霉的饶舌之辞套取我的好意,我一直信任它们,像信任自己的父兄。直到有一天,我远离那些狡诈难缠的掮客,偶然来到这座小岛,掀一开大自然的第一页,圆一润的鸟语和纯净的陽光一齐注入我的心中。
我冷静地审视自己和别人,这还是平生第一次。真正的恩典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来得神秘莫测;它就在我手中,是我给予自己的一份不寻常的礼物。我用手撮起一捧一捧沙末,筑成一个方圆有致的平台,以指当笔,将一句西方古神庙的铭文刻写在上面:“复生于必死之时。”谁能明白它的准确含义呢?我在最深的孤寂里,感到过死神冰冷的指尖,它教我拿起锋利的刀片去切断生命的源流,它教我用足量的睡眠药去换取永恒的梦境。我虚与委蛇,微笑着点头,却无动于衷。它被我貌合神离的态度激怒了,一时却又无力将我生吞活剥,它只好找来一位惯善助纣为虐的兄弟,慢慢地收拾我。我的确无法逃脱那衰老的指爪,它攫着我年轻的生命,如同苍鹰攫着小鸡。反抗是无用的,也是无益的。
小岛能设下一个谜,也能解一开一个谜。它永不衰老,因为它得到江水和陽光的厚爱。它的林子逢秋落叶,却丝毫也没有衰败的迹象。它遵守自然的信念与法则,新生替代了死亡,因此它不会遭到毁弃的劫难。飞鸟从头顶掠过,如石子一般纷纷投入林中。它们生活在自一由广大的空间里,既不害怕衰老,也不畏惧死亡,真正令人生出羡慕。
一群少年在远处的沙滩上踢球,我眺见他们矫健的身影。一对情侣漫步而来,午后的陽光给他们神情欢一悦的脸颊涂上了一层金色的釉彩。少年和情侣是我视野中唯一变化的风景。他们感到幸福,因为有一局如火如荼的球赛和一季青青郁郁的爱情给予他们满意的补偿。在城市里,正有激烈的角逐与畸形的世态演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参与者是不幸的,见证人是痛苦的。人类在生存与生活的漩涡中挣扎,侥幸上得岸来,也仍是惊魂不定。我在岛上想起一些朋友,他们的全部德行就是曲解真实的人生,找一些观念来奴役自己,找一些事情来折磨自己,犹如一个逢庙必拜而能自得其乐的香客。他们一旦醒悟,便用古怪的方式加以矫正,那些拔去蛀齿的病人总想换上满口金牙,二者似乎是同样的类型。
二十岁时,我还在轻信某些书中的鬼话,并且奉之为金科玉律。我生活在城市,远离真实的大自然,虚伪的气息使我的心灵日渐萎一缩,难以舒展。人们放纵我的恶习,宽容我的弱点,却独独看轻我的才智。当我向庸俗的坡道滑去时,没人肯救我脱险。我忽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危境,因而毅然决然地纵身一跳,虽然留下了“残疾”,却抢救了一份纯良的天性。
像女人爱护脸,男人爱护头那样,我爱护自己的一番憬悟。走出城市,回到岛上,小憩或者沉思。它启迪我的心智,去对付一些强有力的诱一惑,它们形形色一色,在各个角落里设下骗局。我并不强行抹煞自己的欲|望,那将是徒劳的,况且这些欲|望或多或少地滋养了我。我只是不想让诸多贪鄙的念头盘踞下来,因为它们会挟迫我走向深渊。
岛上有一具沉船的残骸,我揣想曾经发生过的一幕,然而终于不得要领。沉船上没有半点可以辨识的标志,它不肯提一供任何精彩或平淡的细节。也许只要知道它是沉船就足够了。人,成了大自然首先要逐出“客厅”的对象,因为这些狂妄的家伙(尽管他们自己也是造物主的得意之作)往往无端地撕毁造物主的其他作品,我依稀看到雪亮的斧斤强一暴山林,坎坎伐木,然后做成舟船,泛舸中流,人类自以为能凌驾于造物主之上,这种疯狂的意念遭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惩罚,人类却仍旧不肯幡然悛悔。
我不再穷诘那些随处都可以碰到的疑问,只用心去体贴身边的事物,以求获得它们的同情。这是不是某些混乱的错觉?我每天顺利地进入公式化的生活程序:走上楼梯,又走下楼梯,躺倒又起来。离开与返回之间,只见岁月匆匆流失。究竟我给这个世界增添了什么呢?一张毫无新意的面孔,一些絮絮叨叨的声音,仅此而已。 “总该创造些什么!”这个意念强烈地呼唤我的心灵。岛上的宁静并不能平息我心中的喧哗与骚动。我注定属于那座城市,就这样生老病死,与世无争吗?我不是一个卑怯的人,我的意志依然不可磨灭。尽管愁情万斛,但我认定了世界不能完全埋没我,除非我自己埋没自己。
季节疾走循环之路,自然万物在这个封闭的圆圈中孳生繁衍,衰老死亡。我只是这条生死巨链上的一个小小的'环节,正如这沙滩上一粒被忽略的细沙,它可以安静得无声无臭,但它也有存在的意义。
我原本就无须寻找理由责怪和鄙夷我的那些朋友,他们用各自的方式领会生活表面或深处的况味,给世界带来了纷扰,也带来了乐趣。我真喜欢他们红一润的脸庞和快活的神情!他们总是那么毫不在意地说:“这点难处没什么了不起的,好好地对付一下,就可以迎刃而解。”虽是轻描淡写,但这种生活的决心却使我钦佩。因此我不再怀疑他们怎样耍弄心计。毕竟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轨迹,评价他们应格外谨慎。
一场大雪,这是冬天的杰作。我离开火炉,仍去岛上度过闲暇的时光。卢梭在最困苦最孤独的日子里,在法兰西最偏僻的一隅漫步遐想,终于抖落了心灵中郁积的重负。他被人爱过,也被人误解伤害过。在生命的薄暮时分,他感叹道:
“我活了七十岁,却只生活了七年!”
我漫步在广袤无垠的雪原上,想起卢梭,想起这位不幸的哲人。我为自己对生活仅有一些肤浅的认识而感到惭愧。我走向一个巨大的空白,走向世界的深处,七十岁的时候,我会说些什么呢?
回头望去,白皑皑的岛上,只有一行蜿蜒的脚印。这是最沉寂的时刻,也是最热烈的时刻。低垂的苍穹上,铅灰厚重的云块像刚刚解冻的冰河缓慢地向远方飘移。雪片似满天飞舞的玉蝴蝶,正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我的肩头,落在空濛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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