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断想沉章的经典散文
天上一条河,地上无数条河。
天上的河浩瀚无垠,高渺难极,夜幕中无数颗闪闪烁烁的宝石串成了一条条珠链,光华灿灿地沉落在河里,却从未被河水冲走;地上的河水流潺潺,四季温冷不同却可亲可近,花草在两岸闹醒春天,盛夏人们在水中嬉戏,鱼儿在水底来往穿梭,稍一受了惊吓,河水就一纵一跃,匆匆忙忙甩出几朵调皮坏笑的浪花。
这是很小的时候,我对于这个世界推门而出最初的感知和印象。上学了,翻开神秘的自然、地理课本,竟然也有许多的河在宽宽窄窄的书页上淌流着。我喜欢那些被冠以不同名字的曲线,长短不一没有行走规则,或粗或细满纸纵横迤逦,似有无穷无尽的故事将要娓娓流泻出来……
而今我的窗外也有一条河。由于地理史志类的书籍实在阅读不多,我无从知晓它详细的来历,也不曾溯流而上或沿江而下,去领略它四季里披霞挽日的风情,晨昏中衔云吐雾的灵气。幼年,偶尔几次从它身上小心翼翼地蠕行而过,脚踩在那条浸透了风雨沧桑的浮桥上,总觉得这一堑鸿沟多么深不可测,烟水茫茫,让我深夜在睡梦里也为它心惊胆战。而现在每到干旱少雨的季节,却亲眼目睹它浅浅地睡卧在河床上,倦容憔悴,似乎“一夜湘君白发多”了。这条在我的记忆深处涌动了几十年的碧龙玉蟒,难道真的也会老去么?
遥遥想起远古的年代,河流就被大地上的先民赋予一种女性的温柔和旖旎情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这飘渺多情的一声声歌吟呵,穿越了时光,见证人类很早伊始就与河流水乳交融,情怀相偎。人们在一代代薪火相传中耕种生活,守望岁月。曾多少次,他们回望两岸青山,一川烟水,将自己的美梦与期盼,劳苦与辛酸,珍惜与遗憾,在日升日落里一遍遍慢歌细吟,诉与脚下朵朵浪花,寄情时空最辽远的彼岸。
我总觉得在更早的时候,人肯定也是河里的一条鱼。因为在水里实在沉闷太久,我们那些不甘寂寞的祖先想方设法冲上了沙滩,登上了高地,走进了丛林,探入了岩穴……总之我们终于挣脱了河流紧紧的拥抱,在一个个讳莫如深的世界里精心隐匿起来。当我们再次走在光天霁月之下,早已面目全非;而这时候的河流,我们年岁渐已高迈的母亲,眼角也拖起了几褶细细的皱纹,尽管眼波依然明亮,眸光慈爱如昔,但已然辨识不出她失散多年的血脉子孙。也许唯一留绊于记忆深处的,只是当年那些乳育怀中的儿孙一片片蛙跳般挣扎上了河岸,风流云散地远去了他乡。从此,河水倏然荒凉了许多,留下的,只是丝丝缕缕人走茶凉后的孤零寂寞。而我们,这群即使已被时间悄悄嬗变的人类,即使一度离弃了河流,离开家门或远或近出走了这么多年,身体里却依然晃晃荡荡装满着河流赋予的体液:你看我们常常波澜起伏的感情之水,我们欢流不歇的思想之泉,我们比现今的鱼类稍稍更为澎湃的血液,我们从来就善感多情的眼泪,我们每日消化食物源源不竭的唾液,甚至是我们偶尔念想起那古老的河流家园时还会打飞的一个喷嚏……哪一样不是河流交付我们携带于生动灵性的躯体的?我们蹦蹦跳跳地活到今天,终究也只是一条学会了双脚走路的鱼而已。
河流不仅仅是我们的母亲,它不止有着一位母亲或一位老祖母的温厚与仁慈,善良和沉默。我常常更愿意把脚下的这条河想象为我庞大家族中的每一位亲人:我强势壮悍的父兄,我自小贪爱戏耍玩闹的弟弟妹妹,甚至是我的素面朝天却生来爱美的妻子。这些人身上拥有的种种美好品质,这条河一件也不曾缺乏过。你看它多么有力和能干:它冲开了所经之地每一座巨大的坡岭和沙丘,用泥沙填实了前行路上每一处凹陷不平的坑道,它改变了地球上无数道路、村庄和城市的朝向,甚至毫不费力地改变了人类的思维方式。它多么富有想象的诗意和创造的心情,那么善于打扮自己:你看那两岸蓬勃的春花鲜草,稻黄蔗绿,每一年都被它随手撷来编织成一个个美丽的花环,戴在了它随风横逸飘飞的长发上。也不必说它的天真无赖招来了四季里此起彼落的蛙鼓蝉鸣,虫弦鸟曲,为它敲响环佩叮当,驱散一路寂寞,饯别漫漫征程;更不用说它与生俱来的芬芳绮丽,引来了回旋流转顾盼频频的云姿妙曼,月影婆娑,为它的裙曳镶上几道花边,添得几分风致高雅,装扮几许美丽心情。
河有着极强烈的个性,它并不总是丽日晴空下的欢愉欣悦,碧水天蓝,在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下,常常洄涌着与人类一样复杂多变的情感暗流。当天空阴霾满布,它自是忧郁无声的;雨雪霏霏的漫长日子,它也会长吁短叹,凄恻缠绵;如果老天爷一段时日总是云蔽长空,风摧花颊,暴雨凌江,它抑郁至极的心也会变得狂躁和暴怒起来,所过之处,横冲直撞,撕劈吞咬,摧枯拉朽直欲席卷了天地。你看那岸旁一字横排的峻岭峭崖,石壁上犹然留有它凌厉的鞭梢抽打过的痕迹。那些早已被驯服了的一头头顽石巨兽,至今仍默默低眉垂首,一步不移地守卧在它身边,谦卑而又那么依恋。
河皆有喜怒哀乐,但从不计算每一步得失荣辱。一如平凡世界里的恭循子民,更多时候,它们也持守着一种平淡中的寂寞,忙碌中的丰实。其实河一刻也没有闲着:洗濯,灌溉,运输,发电……还要一刻不停日夜赶路向前。它似乎总担负着太多的使命。离我不远处的那几个码头,几百年前曾一直人来船往,帆影蔽日,吴侬越语昼夜喧哗不息,以致于这座小家碧玉般的江南古镇负重不堪,一度被人称做“八省通衢”。我所不明白的是,一条清秀透澈的小河,最初还带着几分孩子的雀跃或羞涩,是怎样地渐渐成长为世间最忙碌而深沉的那个男人?只要能够,它就会在一路纡徐奔流的旅程上,将自己的臂膀和足步竭力向四周处延伸。当它们无限地宽广和壮大自己的同时,往往有意或者无意地,影响和触碰了更多人的生存,改变了更多人的命运。在漫长的.时光隧道中,人或者河,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够蜿蜿蜒蜒地走进人们关注的情怀,走进一部部煌煌史书,把路过尘世的脚印留刻得深长而远古。
当岁月在人心中轻轻漫成了飘摇不定的风烟,一条从容淡定的河却总能找到它遥远的归宿。在人与河分分合合的过程,人类学习了一条河伸缩自如百折不回的思维,河流也拥有了人类一样生气勃勃丰富多彩的生命。河水始终灌注在我们身体里的每一部位每一个细胞,我们带了体温的血液和泪水也常常倾流在河里,以致于太多时候很难说清哪些是河的,哪些是我们的。所不同的也许只在于:在这个喧闹而幻映着各种光影和色彩的星球上,一条河沉甸甸的生命,总是历经了更多的桑田沧海。比起人类生命转瞬即逝的花落花开,一条河生老病亡的流程似要漫长很多;而它们的寂寞和美丽,辛劳与名望,比起来去匆匆的我们,也负载得更历时久远一些吧。
至今,我还是无法细细估量一条河的存在,究竟于这个繁华簇锦的世界意味着什么样的价值。比如,它为脚下这颗星球挽留住了多少鲜活可爱的生命,养育了我们多少火一样的思想和水一样的感情……倘若有心去细细品思,你便会惊讶地发现:眼前这已熟视千回的一泓清流,也有深蕴其中的涓涓长味。当我们穿越红尘,饮马河边,在这里洗尽两眼的疲惫和繁华,抚拍一身的沧桑,回转身,只有河水依然清亮如昔,脉脉盈盈,无心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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