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从早到晚的三种颜色现代散文
牧驼人转过沙梁,像一粒黑色的沙子。他转去的瞬间,似乎被众多的沙子遮掩了。我想他肯定在沙梁后面,坐下来抽烟,或靠在某个地方咳嗽。我在远处的营区看见,他黑色的身影就像是一丛冻干了的骆驼草。
那时候,我刚睡醒,惺忪的眼睛还有些不适应,似乎有一团雾气在前面挡着。我使劲揉了揉,张开眼睛。看见的沙漠是黑色的,近处戈壁上像是均匀撒了一层细碎的废铁,黑黝黝的。新生的太阳光辉迅速铺展,像是一层金黄色的油脂,使得戈壁开始变暖,冷静的暖,雅致的暖。
微风卷着细土,似乎滑动的舌苔,从这里到那里,一刻不停,不断奔跑和消失。只是,被它卷着的粗大或者细小的沙子,往往会发出叫喊,在脚下,在空中,在耳畔,充满了一种不明所以的快感。
暮秋天气,大片的骆驼刺已经枯黄,远远看,本来相互疏远的它们,却显得紧凑无比。而走近了看,它们身上有土,细细的土,粘在枝叶和根茎上面,每一丛根部,也堆积着白色的、干燥的沙,一粒一粒,一堆一堆,颗粒均匀,尤其清晰。
骆驼草下大都有一些洞穴,洞口浮沙不动。只要没风,跳鼠、蜥蜴、沙鸡和沙鼠,就不必担心家会湮没。走到其中一丛面前,我蹲下来,随手折断一根枯干的骆驼草,侧了脑袋,把枯枝一边往洞穴里探,一边侧着脑袋看。洞穴看起来不大,但很深,不一会儿,就“吞”掉了我的手中的骆驼草。
远处的沙漠,沙子和沙子混淆在一起:白色、黑色、黄色、红色、焦黑、焦黄、惨白、水红、杂色……像一个庞大的军团,在沉默中聚集,在风暴中揭竿而起……我走着,皮鞋上沾满了细腻的尘土,身后也腾起了一团团细微的烟尘。而不断的风,像是尾随的幽灵,我向前,它们向后,但我们之间,方向相反,却达成一致。
我和风之间,肯定有着某种关联。
太阳升得越高,戈壁就越明亮,密密的沙砾挤在一起,看不到一丁点缝隙。相比而言,它们在这里很久,而我只是一个新来者,甚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很多年来,我在戈壁之上行走,每一天都看到沙子,吃到沙子,在沙子中工作和睡眠……在沙子上,我每天走来走去,大声说话或者低声呻吟,甚至在它们身上滴下血滴:伤口的、鼻子的和内心的血……但不会有人看到,就像这些沙砾,它们就在这里,或者不再这里,但所有的静卧、飞行、粉碎、沉陷的过程,有谁会看到呢?
走着走着,我就在戈壁中消失了,远处营区的人肯定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们。等我再回头的时候,营区不知何时隐没了,抑或被忽然而起的龙卷风遮住了。
我总是觉得,戈壁太过平坦了,与蓝的天空形体类似,遥相对称。而人的肉体却是脆弱的,有时候等同于虚无。我不止一次独自进入戈壁深处,在寂无人迹的荒原,遇见发脆的马骨、驼骨,它们肯定属于早年的某一位骑士、牧者甚或就是他们自己的——风大的时候,我总是可以听到他们发出的啸鸣,尤其在隆冬的暗夜,那声音,就如同刀子一般,越过层层沙砾、遮挡的墙壁和厚厚的被褥,进入一个人的骨头和内心。
走得累了,我坐下来,不管沾染的.尘土。因为阳光,沙子上面有了些许的温度,身体落下,就让我觉得了。要是夏天,我会躺下来,将自己的肉体放置在蛮荒之中,除了蚂蚁和蜥蜴,四脚蛇和黑甲虫,身边没有一个生灵。闭上眼睛,似乎可以听见土尘在风中运行,甚至其它一些不为人知的诡秘声音。
还有的时候,一个人的荒原,就如同死亡,一个人距离世界很远,距离人和爱情更远。如果我消失,将会波澜不惊,如果我醒来,我仍旧会回到世界和他们身边。在戈壁深处,我会不自主地想到这些,觉得沮丧,惊惧,恍若隔世。
坐得久了,我叹一口气,看看天空,再叹一口气,随手捡起一颗红色的卵石。光滑的,生动的它,身上沾染的尘土在我手掌上升的过程中,齑粉一样簌簌而落,叫我默然想起那些被寒冷冻枯了的叶子。它们下落的姿势是不尽相同的,但有着同样慌乱和不规则。
天空蓝得过分,沉默的云彩在远处的祁连山之后,纹丝不动。头顶的太阳只是照着我。这时候的沙漠,是惨白的,一个一个沙丘,似乎奇异的兵阵,由无数的沙粒构成。这里可以收藏多少生灵,多少灵魂?沙子底部的尘土是细碎的,比棉花更软。
我起身,再走,脚下沙子簌簌的声音连绵不断,似乎进入了骨髓。它们似乎在敲打,用手指抑或身体,击打我的内心;又仿佛一群吵闹者,一股股蜂拥而入,在我的感觉中,好像一大群蜜蜂,在我的身体内外,不停嗡嗡嘤嘤。
而站在沙丘顶上,风声如雷,犹如万千马蹄,滚过沙漠疆场。那么多人冲锋陷阵、呼号和奔跑,手中的刀刃在平阔的大地之上,摧枯拉朽,无形的杀戮和戕害,我似乎听到了那些隐匿的哭号和疼痛。我的长发如同破碎的旗帜,猎猎有声。风中浓重的土腥味道进入肠胃,在一个人的胸腔之内,奔走往来。时间久了,我似乎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刀剑鸣声,幻影般地看到了带血的盔甲,倒毙的尸体……而更远处的沙漠看起来仍旧平静如初,焦白色的沙子纹丝不动。
早先看到过的那位牧驼人,斜躺在离我百米之遥的一座沙丘上,身上盖着一件黑色的大氅。他在抽烟,但我看不见一点烟雾。他的驼群在戈壁当中,红色的,双峰的阿拉善骆驼,在戈壁中,似乎一块块移动的红色石头,动作迟缓而笨拙,但姿态高傲,不可一世。长长的脖颈低下又抬起,时而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嘶鸣。
我向牧驼人那里走。风显然小了,四周安静,几只还没有冬眠的蜥蜴从脚下跑过。它们没有了夏天的迅捷,身体显然很胖,鼓鼓囊囊的肚子,肯定装了别的动物的身体。
牧驼人或许早就看到我了,但一直没有吭声。我走近,他看了一眼,鼻子下悬挂着一绺青色鼻涕。他眼睛灰暗,脸庞黝黑,清瘦的脸颊颧骨隆起。他又掏出一支香烟,没有过滤嘴的,没给我,兀自掏出打火机,啪啪地打,有了火苗,一下子又灭了。他和风作战。几次之后,才点着香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看来我一眼。说:一个人?到这儿来干嘛?我说转转啊。他咧嘴笑了一声,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又收拢。我知道他是不理解的,甚至有些轻蔑。在他看来,除了放牧和采矿,一个人到戈壁深处来转悠,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坐下来,和他说了一些话,大抵是有多少峰骆驼,一个人经常在戈壁放牧是什么样的感觉,还有他的家庭情况。我问一句他答一句,表情漠然。最后,我和他一样,只顾着看远处的戈壁和骆驼,不再说一句话。
很久之后,我开始返回。这时候,太阳西斜,红色的光芒穿越西边天际,从三片黑白相间的云彩之间倾泻而出,好像鲜血,从空中,到大地。随后,云彩忽然四散开来,以马匹和猛兽的模样,四外奔腾。而落在沙漠之上的光辉,却是一贯的金黄。我知道,这是沙漠一天中最美的时间。
我找不到了来时的脚印,它们在某处,或者被风沙掩埋了,像一颗沙子被另一颗沙子替代一样。
临近傍晚,戈壁依旧安静,骆驼草不吭一声,以根根尖利划着我结满灰尘的裤管。我开始很讨厌,逃避它们,距离它们很远。直到最后,我故意从它们身边走,与它们摩擦。我想这也是一种配合,干枯了的沙生植物,它们是异常隐忍的,了结了一年的时间,生命被戈壁暂时收回,隐藏在干燥的地下,在众多的沙砾之间,等待新的一年。
而于我而言,如此一天,是被灰尘充满的一天。当我站在营区大门前的时候,太阳已然隐没,黑夜隆起。我看不到沙漠了,近处的戈壁像是一块沉重的黑铁,在黑夜,在我一个人的眺望当中,若隐若现。我又想起那个牧驼人,他一个人在戈壁深处,是否与骆驼待在一起,一边抽烟,一边引火做饭,他在风中的咳嗽,还有谁可以听见?
【叫人心疼的巴丹吉林的雪】
星期天早上总是起得很晚,这几乎成为了我们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雪下来的时候,我们还在早睡。而雪——巴丹吉林的雪,简直就像一场温柔的爱情,不知不觉间席卷了我们的梦境。我根本没有想到,常年干旱少雨的巴丹吉林沙漠,竟然在这一个初冬的早晨,把一些来自天堂的精灵挥洒下来,轻盈得犹如我时常在梦中看到的唱着歌谣的白色蜜蜂,不声不响地,给干燥得满身伤痕的巴丹吉林沙漠带来了那么多令人心碎的美。
我起身打开窗户的时候,看到了她们。我一阵惊愕,怔怔站在窗前。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内心企盼已久的雪会在这一个极为平常的早晨,从遥远的高空飞跃而下,来和我们这些沙漠一样干燥的生命相见。
雪花仍在继续,一颗接着一颗,一颗挨着一颗,前前后后,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曾经堆满石砾和黄沙的地面已被她们掩埋了,雪密密艾艾,将我们的视线铺排成一片白色的海洋。我急忙叫醒妻子,她欢呼着,从床上蹦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一下子就扑在窗玻璃上,冲着外面的雪大声呼喊。她的表情揭示了她内心的兴奋,她倚在我的肩头,一个劲儿地跳着叫着。她的兴奋深深感染了我,我知道,对雪,所有在这里生存的人,都怀有一种极其美妙的情愫。我敢说,在我们——在这片沙漠生存的每一个人心目中,怀念雪,喜欢雪,决不仅仅只是一种外在的享受,而是一种深入心灵的灵魂渴望和精神沐浴。
雪从来就是一种象征,一种超越了时空、地域和种族的神圣的美。我在巴丹吉林沙漠生活了十年时光,这一场雪是个人记忆中的第二次心灵盛宴。我还记得三年前的那一场雪,当我看见她的时候,竟然一个人跑到营区外的戈壁滩上,静静地站在空旷的天幕下,任雪花飘落,在我的身体之上安身成家。我在那里一个人站了近一个小时,在那种静谧的氛围中,我仿佛听见了自己血液逐渐减缓的流动声,听见了自己骨骼轻微的脆响。很快地,自己竟然和白茫茫的大地融为一色,在那时的感觉中,感觉自己纯洁得就好像一粒雪花似的,整个身体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和轻松。
而今,大批的雪又一次莅临巴丹吉林沙漠,对我来讲,就像一位阔别千年的朋友,或是一位梦寐以求的美丽姑娘。她的来到,使我本来很忧郁的心情突然开朗起来,在打开窗户的那一刹那,我的脑海里到处都是洋洋洒洒的雪花,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见了踪影。三年前的那种纯洁感觉再一次袭击了我的灵魂。可是,一个人不可能长时间地被一种事物吸引而陶醉。生活是真实的,在我的思想中,总认为真实的生活就是雪花掩埋下的石砾和黄沙,一颗颗、一粒粒,坚硬而又永不确定。我也知道,雪花的覆盖是暂时的,真正美的东西总是容易消逝。这是人类的共同的悲哀,是上帝或者冥冥之神对我们的一种善意嘲弄。
我也看见一些人,在用扫把使劲扫着堆满路面的雪花,他们吃力而虔诚。我知道,他们是一种好意,是怕那些老人和小孩不小心滑倒。可在我看来,雪花也是一种自然行为,她们爱落在哪里就落在哪里,什么东西都不可干涉。其实,扫雪本身也是对自然的一种不尊重。
妻子已经穿好了衣服,拉着我的手,要到雪地上去。我们锁好房门,像飞的一样,从楼梯上跳下。看见院子中央的雪地依然完好,平得像块地毯。我们站在那里,只是看着,我们不忍践踏那片纯洁的雪地,这难逢的美好世界,哪怕人的力量和科技再伟大先进,也不可能一下子就造出这样一片雪地。我们的双脚一旦踩上去,这一片雪地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就像美丽姑娘脸上的疤痕一样。这对于唯美的人来说,是很残酷的。
我和妻子走出院子,脚下的雪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脆脆的。我对妻子说:这是雪在叫喊,是对咱们的一种抗议和谴责。妻子笑笑说:是不是鞋底太脏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什么样的回答都是多余的,雪已经被我们踩在脚下,即使是过错,我们也没有挽救的机会了。当事实出现,所有的辩解都等于谎言。
出来踏雪的人们三三两两,他们拿着相机和摄像机,在雪地上照着,他们想把这一场雪留存在自己的生命轨迹中,更想雪花把自己衬托得更为伟岸或是靓丽一些。这是我们的共同心情,雪是不会在意的。但有雪的衬托人就会更干净和美丽吗?把雪留在生命轨迹中就等于自己拥有了雪吗?人有时显得很可笑,尽管可笑,每个人还总会这样想。
我们走到戈壁边沿,厚厚的雪地上昭示着两行清晰的脚印。戈壁的硬风迎面吹来,刀子的感觉让我们的脸庞疼痛。妻子说,咱们堆一个雪人吧。我们的双手伸向雪花,一把把地捧起来,使劲儿把她们捏在一块儿,雪花的冷深入到了我们的骨髓,我们感到一种淋漓的疼痛。很快地,一个小小的雪人堆起来了,鼻子、眼睛、头发和肥肥的身躯,像个幼稚可爱的孩子,冲着我们甜甜地笑着。可雪花总要消逝的,这是我们共同的宿命。当我们渐渐走远,那个幼稚可爱的雪人,就又和远处的雪地融在了一起,就像我们渐渐融进来来往往的人群一样,美、生活和梦境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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