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就医记散文
2017年9月27日,是我乔迁新居的日子。那是我和妻子俩“工薪族”,省吃俭用大半生而“抠”出的安乐窝。虽只有90余平米的面积,但我们都觉得非常温馨和满足。那天,正在宜春市一院接受化疗的姐夫在姐姐陪同下,来到我宴客的酒店相贺。筵席上,我差点没认出这位生命中至亲的亲人了。
足有一米七八个儿的姐夫,曾有一头乌黑、稠密的头发,脸色红润。粗腿粗胳膊,大头大肚皮,腰膀又壮又圆,五大三粗。他以前每个正餐都要吃大量的肉,喝大量的酒,每天烧掉两盒劣质香烟。健谈,说话嗡声嗡气……然而仅两个月过去,安坐在宴席过道餐桌旁的姐夫,不沾酒肉了,烟瘾也戒了,头发也剃光了(听说因化疗掉落了不少,后干脆一剃了之),更是——说话也变得轻言细语了。
记得,我是7月18日中午接姐姐来的电话,得知姐夫可能患“那病”了。姐姐在电话那头抽咽说:“刚在宜春新建医院检查的,肺部有直径七、八厘米的阴影。”我听后心中猛地“格噔”了一阵:现年55岁的姐夫,身材魁梧,身强力壮,怎么可能被“那病”缠上了?而且,曾与姐姐一起生活约十年的前夫,便是死于“那病”的。之后姐姐寡居十年,再与同样丧偶的姐夫重组新家,又十年。生死以十年为轮回周期,仿佛冥冥中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左右我们人生的羁旅。
不过,我、姐姐、姐夫等人,全不相信这是真的。
姐夫入院做胸片检查的起因是咳嗽不止,而且延续两个月余。当日在姐姐的陪同下,来到新建医院先做了胸腔X光透射,然后又做了彩超和心电图,得到这样一个结论。那主治医生立马补充说,不能确定,建议做一个增强CT确诊。听了医生的建议后,尽管大家嘴上没阐述检查结论的真实性,可各人心里都有帐本,去默认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否则人家一家正规医院如无几成把握的话,是不可能乱下定论的。只是当时碍于病人的情面,大家不肯说破而已。且院方和医生也仅给个做“增强”的建议,给这建议的潜台词便是:我们认定就是那病,但人与人之间挑清不合情谊,可如果那机器“挑事”就不关我了。
宜春新建医院没有增强CT的仪器,全市区仅市一院一家独有。带着姐姐的质疑,我查询了关于“增强CT”的知识。它是在普通CT的基础上静脉注射一种增强剂(一般为碘剂),再进行扫描得到更清晰的图像。从而有利于发现极隐匿的病变,了解病变和周围组织的关系,为临床治疗方案的选择提供依据。
在得知姐夫需做“增强”的想法后,我立刻通过关系与市一院做检查的人员联系上。可关爱战胜了理智,内心焦灼的姐姐还是替姐夫做出了决定:去湖南湘雅医院就医。就这样,数百里外的湘雅医院就凭它远播的名气,轻而易举地击败了近在咫尺的市一院,成为姐夫疗病的首选医院。
其实,对于姐姐这种舍近求远的“饥饿”疗法,我已被动接受了。所谓“病急乱投医”,这完全可以理解。因此对于此事我从不申明个人观点,要知道此刻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干扰姐夫病情、甚至生命的走向。而这个改变命运的抉择权的钥匙,理应交到姐姐的手中。可以想象,姐姐内心绝对非常排斥这个病的,她甚至坚持这是新建医院的“误查”。确实,这病二十年前曾无情夺去了她前任丈夫年轻的生命,并甩给她一对几岁的儿女、一个破碎的家,和一段不堪回首、生不如死的记忆,产生心理排斥也在情理之中。不光她,还包括我们所有食用人间烟火的人。
28日早五点,我跟着姐夫、姐姐踏上了长沙湘雅之旅,乘坐姐夫儿子滴牙的车,姐姐的儿子李强同行。八点,我们一行五人在手机导航的引导下,抵达了名城长沙的湘雅医院。当日正值盛夏之际,晨风刚过便酷暑难耐,热气熏人。一轮白锃锃的烈日,在半空中耀武扬威,趾高气扬。
坐居医界“大佬”的湖南湘雅医院,正名为中南大学湘雅医院,位于长沙闹市城区。1906年由美国耶鲁大学雅礼协会创建,初名雅礼医院,是我国最早的西医院之一。在国内享有“南湘雅、北协和”的盛誉。然而自踏入医院第一步始,我便觉得它有名不符实之嫌。整座医院,除摩肩接踵、拥堵的人流优越于其它医院外,建筑、装修、绿化、亮化等都简陋而简单,甚至有些地方破旧不堪。院墙内有限的地面上,最大限度地,镶嵌着水泥道路、绿化带和楼层不多的房屋。楼房内所有的大堂,缴费厅,取药处,门诊,通道,走廊,阶梯,以及楼房间的树荫下……到处都是挤压变形的人流,用人山人海、门庭若市形容一点不为过。医院像关着无数鸭子的禽笼,且只有潮汐般的“鸭群”涌入,却没有退出的。
入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挂号。不用说明,这些事肯定由我来做。
走进挂号大厅一看,无数条长龙排在大厅之中,每一条连接窗口向外延伸出去。队形让我联想到车站的受票厅内的长队;联想到春天垂直的柳梢;联想到修女额头前的刘海。细看之中,确实像极了山野桃园的刘海,更像梳理刘海的梳子。看到人多,我不得起用一个在湘雅实习生的关系,托他“起用”直通挂号渠道,结果无功而返。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独我那么孤单无助地站立。然而现实容不得我犹豫,立刻从无数的流海“丝发”中,评估了一条稍短的粘贴上去。
消耗40分钟、20元钱,我们取得一张副主任门诊号单。但就诊时间安排在下午二点半之后。
上午十一点钟,在街头吃过早点的我们,闲坐于外科楼后古樟树下,便来到内科门诊楼撞运气。不过,还真让我们撞上大运了:副主任门诊室空着——挂上午号的患者没续上,排序出现间断。待姐夫靠办公桌侧向坐定,我便按桌上的告示牌提示,将就医卡贴在电脑端头的感应板上:电脑前年轻的女护士,麻利地将姐夫的信息资料录入电脑。
为姐夫看病的副主任,是一位身材高大、穿白大褂的老妪,约70岁。精神矍铄,身板硬朗,声若洪钟。大脸盘上架一副宽大的老花眼镜。银白的长发,稀疏地围绕在头部的周围,使头顶中间的“平原”,变成一片寸草不生的秃岭。当她浑浊的目光游弋一阵后,聚焦在危坐于跟前的姐夫身上,便扯开那高亢的嗓门:“哪儿不舒服?”
接下来,便像机器一般重复所有医院的流程。病人卖力地讲述他的病情,仿佛手脚并用还不嫌够,有时还添加几声凄楚的呻吟煽情。医生则兼听兼问,凝神蹙眉,反复推敲着病理,外加在病历书上天马行空地涂鸦,那字迹只怕普天下仅她一人识得。回想起来,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无数次地上医院,会无数次地品尝被盘查的滋味。可以肯定,这个复杂的过程却是大同小异地简单,而过程的长短则取决于医生的耐心。姐夫此次就医湘雅医院的第一站,这位七旬妇人用了约十分钟的时间,便将夹着就医卡和处方笺的病历书,掷在了办公桌面的边沿。立刻,姐夫、姐姐像同时收到“逐客令”一样,攥住病历书“挤”出了门诊室,鱼贯而出。开启了入院就医的后一道程序:拍X光和做心电图检查。
被门诊室“泄”出的姐夫等仨人,齐齐来到缴费处——还是那刚才挂号的大厅。湘雅医院缴费的通道有两种:一是像挂号一样排队缴费;二是通过乌黑的交款机交钱。通过权衡,我们选择了第二种交款方式。此时,我才看清湘雅医院的缴款设备,确实非常先进。凭着病人手中的那张就医卡,便可以在机器上挂专家号、缴费、就医、取胶片和查询等,无所不通。我站在交款机前,面对这些与人齐高的黑色机器产生莫名的恐慌。它仅用片刻功夫,便将手中的一沓百元大钞“吃掉”,连痕迹都没留下,像一排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
接着姐夫等在我的引领下,以高频率从人堆中成功“突围”,仅上午十二点半前,就做完了肺片和心电图两项检查。
下午三点整,在古樟下苦等已久的我们,攥着X光胶片和心电图结果,再一次“造访”了“秃岭”教授的门诊室。这次“秃岭”又将她年迈的耐心,将留给姐夫就医的时间打了个五折——五分钟。她先是接过我递上的胶片,对着灯光凝神静气地观察了片刻,又回到座位给姐夫号脉。便从办公桌上取了一张便笺,涂鸦了一行字,连同病历书、就医卡一起拍在我跟前。说:“去做一个彩超。”
这时,我和姐姐、姐夫感觉像三只漂泊流浪的“野猫”,迁徙至“秃岭”的.门诊室前,拐了一道急弯离开。我一边缓慢收拾着病历书、就医卡和医生出具的便笺,一边观察姐夫夫妇是否走出门诊室。随后,我闪到“秃岭”跟前:“瞿冬生是得的那病吗?”我满怀对姐夫真挚的情感,心中极不愿提及那两个敏感的字眼。而且,对面的教授也一定听得懂我的意思,此刻大家都心照不宣。
穿白大褂的老妪回答了我的提问:“是!”
“那——有几成的可能?”
“基本能确定。”
我哽咽着无法问下去了。再问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无非是病重不重、早还是晚、要怎样治疗之类的话。
面对残酷的现实,我们只能听任医生的“驱使”。我从门诊室出来后即到机器前排队缴费,之后又到做彩超的门口排队。尤其是彩超的列队令人崩溃,姐夫在长队中蜗行了整仨小时。那种等待如在油锅中煎熬。
内科楼内的大堂、走廊、通道等到处人挨人,人挤人,连个立足或打坐的空地都没有。滚烫而沉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呛鼻的汗馊味,冲击着人们的感触神经。室内未排队的人实在呆不下去了,便轮换着到室外的树荫处避暑、透气。而内科楼与外科楼之间的一棵百年古樟下面,成为了大家首选的好去处。人们在那儿或是袒胸露腹躺在绿化带的瓷砖上;或是倚抵古樟的巨杆低头打盹;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端坐、闲嗑;或是挺立树荫的边沿,向炽热的烈日刷存在感……
在姐夫耐着性子排队做彩超的这段时间,我按照与姐夫商定的意见,去医院门诊楼挂第二天的专家号,同样是排队。而这个挂号更让我人性狂燥,愤怒到了极点。先是我稀里糊涂地来到挂号人工窗口排队,好不容易轮上,窗口内蹦出一句生硬的女声:“专家号要到交款机上办理。”我百般不情愿地离开人工窗口,又折了回去。
“那——挂个专家号多少钱?”
“80!”
接着,我来到那一排被许多人簇拥的交款机前,排队;插卡;缴费;按提示进入挂号程序。折腾了好久,显示屏上弹出一行字:“明日的专家号,已挂完。”我感觉不可思议,不甘心,又输入,得到同样的提示。还不死心,连换了几台机器再录信息,结果相同。这下我估摸彻底没戏了,便悻悻离开黑色的交款机。
刚没迈几步,我的身边就聚拢了一大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问我:“你要挂专家号吗?我帮你挂。”原来这是一团被称“票贩子”的人群,毋庸置疑,我早被他们锁进了“猎物圈”。
我试探着弱弱地问道:“怎么买?”
“加一百块钱手续费,180元一号。都这行情。”
“不是没号了吗?你们怎弄到?”
“有!你们挂不到,医院只允许我们挂。我包你挂明天上午一号怎样?”
我无语。联想今日在医院所遭的种种碰壁和冷眼,又遇个变卖专家号的事,至此我对这所所谓的“名院”反感之极。其实,对于姐夫的病况我已了如指掌,再怎么检查也是“那病”。接下来无非是确诊,然后住院。做切除手术,化疗,再反复做……几乎成了一个公式。不管医院名气多大、历史多久,在医治“Ca”患者时无不出其臼。于是我返回与姐夫等人商量,让他们确定明天治疗的方案。
最后还是姐夫拿定了主意:既然来了,也就无须在乎这百把块钱了。
等决定敲定之后,我从“票贩子”人群中物色了一个老年妇女人选,这样的合作人更有安全感。最后一番激烈地讨价后,挂一个专家号的价钱谈为150元。老年妇女面有难色地说:“你这单生意我个人只挣20元钱,我要交50元手续费给医院。”
一切真相大白。原来这湘雅医院“一号难求”的根源,竟出于医院(或是管事者)与“票贩子”们狼狈为奸地编导。他们将交款机挂号出单的程序,交到本地“票贩子”的手中,并达成坐地分赃的默契。而那些迫切需要号单的患者,根本无法从正规渠道通行。可以说这一张张染黑的挂号单,便是一份份贱卖良心的证词。更是,通过这其中一个细节的解剖,我可以推断湘雅医院就医的众多环节中,如手术、看病、住院、进药返点等,不知还隐藏多少不为人知的内幕。
我立在医院门口,由衷地感叹一声:在当今社会中做一个常人难,而做一个生病的常人更难!
当我搞定明天挂号的诸事时,姐夫还在做彩超检查的长队中蠕动。天气炎热,我和滴牙、李强等坐在内科楼前的树荫下憩息。这时,一辆押钞车和几名荷枪警察出现在医院一角,原来是医院提款存储的,这种例行的公务每天重复一次。闲来无事,我便暗暗估算着这家门庭若市的医院收入:假若每天就医患者算一万人次,每人挂号费均算50元,每人检查费均算500元,每人治疗费均算1000元,手术费,药厂返点,住院床铺费,停车收费,食堂收入……妈呀!我真不知怎么算了,我根本无法算清这所“名院”一天有多少收入,在院医生的私人腰包要鼓多高?
第二天早八点,我们在医院门口购得一张呼吸内科专家门诊号单,而且排7月19日1号。取号后,我们猴急猴急地来到门诊室。一位姓周的专家:矮个,偏胖,平头,约50来岁,戴老花眼镜,穿戴显得土气。见面后我心里觉得憋屈:这难道就是那一号难求的“专家”?他却与我见过的众多医生没啥不同啊。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见识了专家和普通医生的不同之处。当时,我与姐夫、姐姐手执1号挂号单跨入进专家室时,还有两位时尚女生,边听电话边尾随入室。
周专家看到鱼贯而入的人群,便问走在后面的女生:“你们也是挂1号的?”
“我们是2号。”
“专家”一听,破口大骂:“出去,你们有什么资格进来?”俩女生见“专家”无端发雷霆之怒,赶忙退出门诊室。待周专家“肃清”了室内“余孽”后,便端坐为姐夫看病。首先他摊开病历书的空白页,一边问一边写。写满了大半页纸后,两眼便在彩超胶片和心电图单上聚焦了一会,又划了一张便笺。说:“去做一个超强CT。赶快去交钱、排队,如果安排顺利的话,后天可以做到。”
等到姐夫夫妇退出门诊室后,我再次“故伎重演”,但这次得到与“秃岭”教授不同的回复:“不知道。”
从周专家门诊室出来后,我们都感到十分茫然。做了两天的无用功,走了两天的弯路,重复着与宜春新建医院相同的程序,又回到了做“超强”检查的起点。
这人生的路,又何尝不是如此?总是绕了一道圈后又回到起点。甚至,我越来越相信宿命的暗示了,它时常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和力量,来左右我们的行程与方向。其实一辈子不长,走着走着,便发现与自己牵肠挂肚的父母老了,身边亲人离世或生病的消息多了,对就医疗病的程序不再陌生了……这时,你会惊慌失措地发现镜子里的人,满脸憔悴,苍老在无休地忙碌和奔波之中。
这次,我和姐夫、姐姐等人没有丝毫犹豫,当日下午即驱车返回宜春了,一路舟车劳顿。9月22日,姐夫在姐姐的陪同下,以肺癌患者身份住入了宜春市一院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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